作者:曹景行       来源于:中国文学网

北京有朋友最近组了个读书会,邀我加入并开个书单,推荐几本影响人生的好书,以推动全民读书“开卷有益”。这可难倒了我,六十岁以后看书一年少过一年,到如今一个月翻不了几本,而且多是先前看过的老书。新书常常打开了只看了个头,有的打算过几天再看,但过几天就忘了。倒不只是老眼昏花,也没有懒了下来,而是可看的、要看的东西越来越多,光是打算看的电影片子就有成百上千部,何况每天都要对付可爱又可恨的手机微信,把报刊杂志都挤到边上去了。

如此状态,如何给年轻人开书单?首先是每天都有无数新书印出来,网上更多,这辈子绝对看不过来,哪还有资格给别人开书单推荐呢?另外,网络时代好书自有公论,各种列榜排位打分给星的办法早就流行,读者,尤其是年轻一代,真会把某某人开的书单当回事?到头来会不会只是一场“文化人”的自娱自乐?

或者可以做的,有点用处的,只是讲讲自己选书和读书的陈年往事,讲讲哪些书影响了自己的一生,就像鲁迅先生那样只是“略说自己的经验”。只是他的经验之谈“要少——或者竟不——读中国书,多看外国书”,这帖猛药比所有其他文化名人开出的书单都更惹人注目,居然引发一场笔战。

鄙人无胆学鲁迅先生把话说得那么透,还是从记忆中挖出五个书名给了北京朋友交差;不敢作为推荐书单,只能算是个人阅读经历的极简回顾。因为这五本——H.G.威尔斯的《世界史纲》、《聊斋志异》、《史记》、《共产党宣言》、威廉·曼彻斯特的《光荣与梦想》,都属于我的启蒙书范围。

我读《共产党宣言》,是在热情澎湃的狂飙年代,步行串联两个月我打在背包里的就有这本书,一路读了又读。途中还会与同行朋友一起放声呼喊:“一个幽灵,共产主义的幽灵,在欧洲游荡……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。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。”由此燃放的激动一直带入十年知青岁月,不只细读大部头的选集和原著,就连注解也不放过,从中吸取了许多人文知识,受用终生。

另外几本书都是我在复旦大学四年中细细读了的。《史记》和《聊斋》下乡时看过不止一遍。进复旦学历史后,《史记》成了我上中国古代史课的自选教材,接着又读前后《汉书》《三国志》和《资治通鉴》。《聊斋》最吸引我的除了故事,更有作者的文字和写作功力。我后来在大学教课时,经常劝新闻学院的学生细读《聊斋》,看看蒲松龄怎样用短短几百字,一层扣一层,把一个复杂的故事讲得清清楚楚,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,却可以给我们留下丰富的想象空间。我们写新闻报道的能有这样的本事吗?

我从读大学开始特别关注美国当代历史和美国经济,后来做新闻工作也对美国的事情喜欢深究,《光荣与梦想》正是引路之书;复旦的大学毕业论文以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美国的麦卡锡主义为题,也是读了这本书的结果。今天关于美国的各种权威专著数不胜数,但在中国产生的影响没有一本比得上《光荣与梦想》,因为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,许多当年的文科生都有类似体会。

撞上英文原版H.G.威尔斯的《世界史纲》是我的幸运。说是撞上,因为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本书,也不知道早就有中译本,当然更不可能知道吴文藻、谢冰心夫妇和费孝通先生等名家高手已经准备重新翻译。我只是希望在上世界历史和陈仁炳老师专业英语课的时候,找一本英文原版的教材,既读历史又学英文。

作者的名字也刚知道。恰巧那时正边抄边看内部出版的《光荣与梦想》第一卷,知道1938年让全美国都陷入火星人入侵恐慌的广播剧,依据的就是H.G.威尔斯的科幻小说《星际战争》。但他的《世界史纲》有着更大的影响力。已经忘了怎么拿到的,可能是向哪位老师借的,反正有差不多一整年放在手边,成为我这辈子花了最多时间读的一本书,起码几百小时。

暗暗的蓝灰色硬封面,纸张泛黄,字小行密,看起来有点累。更累的是我那时的英语能力还差一大截,必须咬咬牙一个词一个词查字典,再把每一句的语法搞清楚,才能大致明白作者的意思。开始时一天读不了半页,后来逐渐加快到一天几页,等到读完最后一页,放在旁边的《简明英汉词典》早已翻烂,我花六元钱换了本新的。

值不值?太值了!首先是一字一句读完《世界史纲》,词汇量扩大好多倍,复杂的多重句子看多了,再翻看其他英语书籍和报刊就不那么困难了。更大的收获是一面细看一面多想,对历史有了整体的思考和理解,不再因国别、断代的划分变得支离破碎。

我的看书方法应该只适合那个年代的我,今天的年轻人一定会有自己的选择。读自己的书,走自己的路,什么时候能够撞上一本特别喜欢的书,甚至可能因此改变人生轨迹,那就要看缘分了,别人开的书单帮不上忙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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